文/中山大学社会工作教育与研究中心 董沛兴
时间总是在无声无息的在我们身边流过。原来,距离我第一次接触四川的病人,已经两个多月了。那段下了班,在繁忙时段挤车,来回花四个小时以上,奔波于医院和机构的日子,至今还印象深刻。虽然跟他们相处,也只是短短的几十天,但跟他们相处的感觉,却像我们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邻居一般;虽然送走他们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情了,但他们的身影,依然是那么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
认识阿仪是缘于这个特别的事情:四川地震。阿仪是第一批到达医院的病人之一,由他的丈夫陪同他来到广州接受治疗。记得我到医院开展哀伤辅导的第一晚,我负责的病房住着一位老奶奶,和一位年轻的女生,护士长介绍说,那位女生是这一行人当中伤势最轻的一位,是一个很活泼的女生。果然,当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张甜美的笑脸,阿仪微笑中带一点疲惫的跟我说你好。跟她聊了一会儿,知道她的右脚脚踝被大石打中,粉碎性骨折,左眼眉毛处也缝了11针。还记得,第一次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例如带些杂志给她解闷,或者其他的。她很快的回答说没有,“现在没有这个心情,我只想快点治好我的脚,快点回家。”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相对于四川山区来说,广州应该是这么的安全,这么的“发达”,一个全国各地都希望来到的地方,他们来到了。而且,他们刚刚离开的,是那个地狱般的灾区,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看到的尽是一片荒凉的地方。来到这里,从领导到普通志愿者,都对他们关怀备至,照顾周到。这样的待遇,不是应该很享受的吗?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阿仪告诉我,“我在家有个女儿已经三岁大了,我很想回去跟她团聚。”她还说,她要当第一批回去的人。
由于阿仪能够说流利的普通话,而且比较开朗,所以我们的关系很快就变得不错了。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定期去看他们。一开始,我还不太习惯旁边老奶奶的四川话,阿仪就成为了我们的翻译。而老奶奶也是一个很能开玩笑的人,所以,病房内总是笑声不断。阿仪不时的跟我说她女儿的事情,看得出来她很想念她的宝贝女儿。在治疗上,阿仪表现出高度配合,她脚上的伤也在迅速的恢复当中。阿仪说,我随时都准备好回去了。我也很高兴,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回四川,跟女儿在一起。
然而,渐渐的,我发现阿仪的眉头经常不自觉的皱起来。她的笑容也有所保留。有一天,阿仪跟我说,她眉毛的地方很快就要拆线了,她很担心会留下疤痕。我当时还笑话说:“不用担心,你老公对你这么好,他不会介意的。”但我发现,她似乎过度的在乎这个疤痕了,护士和我看来,这个疤痕很容易被刘海挡住,而且可以医学处理一下,让它不太容易被发现的。但我发现,这不仅仅是爱美的关系。于是,我认真的跟阿仪聊天,希望更加理解她内心的担忧。原来,阿仪开始对日后的生活产生了很多的不安和疑问。而此刻表征的问题,就是这个疤痕了。因为,她担心这个疤痕会影响她日后找工作。因为,现在的家乡,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工作,处理好地震的事情已经很好了。可是,日后她还是要找工作,而且找工作应该比之前难很多了。阿仪担心本来就没什么学历的她,加上这个疤痕,她日后会很难找到工作,那么他们家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
除了担心脸上的疤痕外,阿仪开始提及家乡的灾情了。她表现出对家乡都江堰的情况过度担心。怕水坝的决堤,导致整个成都平原的淹没,也担心泥石流,担心余震。另外也说起家乡出现一些小偷,抢劫的情况,很不安全。同时,阿仪也表现出对失去的财产的惋惜,不知道如何重头再来。
此刻,在阿仪面前的四川,就像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方,这个地方充满未知之数,到处都是危及生命的天灾,人祸。阿仪脑海中的家乡,变成了一个危险却又没有太多希望的地方,每一件事情都需要付出多倍的努力,才能够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更别说像以前一样了。而这些危险和天灾人祸,都是她无法控制的。相对现在的“安枕无忧”她变得更加的恐惧。担心现在身处这么好的环境,习惯了这么好的照顾的她,不能够再适应那些恶劣的条件,担心自己在这里被宠坏了,回去不能生存。因此,阿仪的面前,充满着未知的恐惧,让阿仪非常的担心害怕。而此刻安全舒适的环境,更加深了这种担心和害怕,对阿仪的情绪造成很大的影响。
经过了多日的谈话和观察,我的脑海似乎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清楚的告诉我问题的所在了。我似乎一下子连通了阿仪的思绪,接近了她内心的想法。“地震的时候,哪会想这么多,只一个劲的想着能活着就好了,可是现在,却不是这么容易满足了。开始为生活说忧虑,开始为一些生活琐事烦恼了。”阿仪认为,一开始自己的愿望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高尚:只要或者就好。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担心“世俗”的事情了。而她家乡的人们,依然还在为了生存而拼搏着。阻止不了自己的担心,却又鄙视自己的担心,此刻的阿仪是那么的矛盾,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该怎样解开阿仪内心的不安和矛盾呢?
于是,我把阿仪担心的问题逐一列出,从最能够解决的事情开始,逐个击破。在解决阿仪担心的事情的同时,正常化她的担心,解开她矛盾的心情。
阿仪最常挂在嘴边,她每次都表现得最激动的,是都江堰的险情。所以,为了让她客观的了解事实,不要有过分的忧虑,我找了一些资料,看了各个电视台的播放,然后带上我找的报纸,把政府对水坝的险情所做的努力都让阿仪知道,让她了解,其实她知道的险情已经在控制范围内,不会对他们那里造成任何影响了。接着是她脸上的疤痕,我咨询过护士,医院已经安排了她接受激光治疗,最大限度的消除那道疤痕了。因此,阿仪每天都往激光治疗室跑,然后高高兴兴的奔回来。
而接着是关于阿仪日后的生活,经济问题,这是我无法在广州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的。可是,针对阿仪的担心,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协助阿仪找到她的支持系统。理所当然的,最重要的支持系统,就是她的丈夫了。于是我们找了阿仪的丈夫聊天,了解丈夫的现状,以及丈夫对他们未来的看法。发现阿仪丈夫并没有受这次的灾难的影响很大。在面谈过程中,他表现出对现在处境的接受程度很高,而且对未来也很有信念,并能够客观的分析日后如何继续生活的途径。跟阿仪丈夫聊完后,我很高兴,因为阿仪有一个可靠的支持系统。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加强夫妇两的互相支持了。只要他们能够成为对方的支持系统,相信日后的困难他们都可以积极面对的。
在这过程中,我努力的正常化阿仪担心,让她知道,这些担心是大家都可能有的,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所以,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而自责。
过了一段日子,阿仪开始积极主动的筹备她的回乡之旅了。很显然,她对未来不再像之前那么彷徨,开始能够勇敢的面对接下来的挑战了。她告诉我,就像我之前告诉她的:“只要女儿和老公都安全无恙,已经是最好的财富了。”我也相信,只要他们手牵手,面对未来就不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了。
当被通知了离开的日期之后,我开始协助阿仪做好回去的最后准备,包括衣服行李,还有心理准备。由于阿仪不方便离开医院,所以,按照她说的尺寸,我帮她买了一套简单的衣服,让她漂漂亮亮的回四川。另外,就是跟她聊一下回去之后的生活,评估她的现状和回去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需要我们帮忙的。最后留下可以联系到我们的方法,让她觉得有安全感,不至于跟我们切断所有的联系,知道有困难的时候还是可以找到我们的。在我给了他们联系方式后,从他们脸上露出的宽心的表情,让我发现,这一点非常重要。
程序上的工作完成了。基本上我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然而,在为他们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成为第一批回去的人而高兴外,我似乎还有一点失落。失落的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容,再也听不到爽朗的四川对话,再也感受不到他们的乐观和可爱了,另外,再也不需要在医院和机构两边跑了。同时,虽然对于他们,我充满信心,可是,他们还是无法逃避的要面对各种各样灾难所带来的困难。我依然挂心于他们日后的生活。
离别的晚上,病房的笑声依然,大家都在讨论第二天的行程。但在最后告别的时候,阿仪和我的眼眶都红了,为了对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也许在各自的生命中,彼此只有几十天的交集,但却成为了我们生命当中无法磨灭的经历。
很多资深社工都会把助人过程形容成为陪伴某人走过一段艰难道路的过程。在这段旅程上,社工是一个协助者,协助案主渡过难关,走上平坦的人生大道。辅导不像装嵌机器,一个完了就接着另外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和情绪。辅导是人与人的工作,在辅导过程中,社工和案主互相影响,互相牵绊。过程之后,双方都会在里得到启发,得到成长。每一段辅导,都是进入不同的人生的历程,虽然短暂,但却意义非凡。对于案主来说,也许这一段旅程,会带给他很多勇气,很多成长,让他能够更加正面的迎接自己未来的生活;同时,也成为了作为社工的我的生命当中,不可或缺的记忆。也许将来会有数不完的案主,数不完的个案,但只要细细回想,每一个个案肯定又会鲜明的活跃在脑海当中,因为,他们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都拥有属于他们的独特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让我对社会有了不同角度的认识,也让我对生活有了非一般的感悟。